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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浅韵,原名魏彩琼,另一笔名大彩,云南宣威人,年11生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。作品散见于《中国作家》、《中华文学选刊》、《读者》、《散文选刊》、《海外文摘》等报刊杂志,多次获奖,多篇文章进入中、小学生现代阅读试题及各种文学选本。已出版个人文集《陌上花开时》、《必须有那样一个人存在》、《把生活过成最美的诗句》等。

母亲病中略记

火车上,她睡着了,我把衣服轻轻地盖在她身上。看着她慈祥安静的面容,皱纹未深,青丝未白。我忽然想把她搂在怀里,像疼爱我的孩子一样疼爱她,带她买好吃的,陪她看电影,哄她开心,她样样都肯听我的安排。然而,她一直是我的王,一直都是我在听从她的召唤。忽然,她就睁开了眼睛,示意我不要脱下衣服,她不冷。声音很轻很轻,没有一丝做王时的威武严厉。然后,她又歪着头进入睡眠里。我喜欢看她睡着了的样子,像个宅心仁厚的老人,正需要儿女们的照料,耳朵顺了,心也顺了,事事都顺了。没过多久,她就醒来了,睁开一双犀利的眼睛,问我到哪里了?

醒来的妈妈,又变成我的王,她再不需要我的照顾,就连我去售票点网络取票时,她也要紧跟着我。她接过我手里提着的所有东西,还要往我跟前挤,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屏幕。她说要学会这个劳什子,下回就不用我送了,她自己一个人去哪里都方便。这不是一个生病的妈妈,这是一个浑身上下还充满战斗力的不折不扣的王。什么东西,一点一说破,她就会了。正如每次挤于闹市找不着东南西北方向时,我只要坚定地跟着她就是。在我眼里的高楼霓虹处处都难以分辨,到了我的王眼里,不一样的细节都在她心上了。从昆明到上海,从上海到杭州,无数次被验证她就是我的王。

当有一天,看见她头上初现的几根白发时,我闻到了自己的心酸。无论她是再强大的王,她终是我的妈妈,是一个正走在衰老征途上的妈妈,需要我好好来爱她。她用她特别的方式爱我,我也要用我的方式去爱她,即使被她报怨,甚至是责骂几句,我也要好好领受着,做一个她喜欢的女儿。尽管有时在脾气上来瞬间,我会忘记了我的初衷。当她立即变成王的样子,对我不理不睬,态度冷漠,宣判我的有期徒刑时,我又害怕了。那是我倍受煎熬的日子,我巴结她,讨好她,在得到她的笑脸后,我才被刑满释放。

我顶着她的抱怨、责怪、不满,甚至生气,其实后来我才知道,那是她发出的幸福的声音。因为她所不愿意这些事情,在我转身之后,会成为她与邻居们炫耀的资本。每隔三两年就带她检查一次身体,她健康了,我就心安了。我常常自责伤心,若不是当年自己年轻时大意,好好带爸爸检查一下身体,我就不会在骤然之间失去他,失去一片永远的天。所以,我害怕,我害怕一些未知的明天,把我卷进一个悲伤的黑洞,让我痛不欲生。

当我看到体检报告单上那一串文字的时候,瞬间,我就崩溃了。那个长在她脑部的东西,像是狠狠地长在了我的心脏上。只要我一闭上眼睛,它就要来夺去我活着的权利。悲伤像一条汹涌的河流,淌进我心的黑洞。永无止境的活,永不停歇的死,像一张巨大的网。网住我的爱,我的泪,我的疼。我的天空就要完全塌陷了,我的王啊,我从来还没有跪倒在地上,为你拜过一次寿礼,完整地表过一次忠诚啊!

只想着她的强大,一睁开眼睛就停不下来的强大,我曾时时想要揭起竿子反抗她的暴虐,时时想要逃脱她的统治。我一直想,待她老了,需要我的照顾时,我就可以取代她的地位,成为她的王,让她顺从于我的决定。她还从来没有像一个老人一样,让我照顾过她的饮食起居。就连一贯的腿痛,也只是每年不断问药询医,还时时被她放大成我的多事,责备我花钱大手大脚,嘲讽我有几块钱在口袋里就怕它们往外跳出来的样子。她还是那个强大的王,搞得定土地上的一切,也搞得定我。她不愿意让我看到她的脆弱,不愿意给我带来任何一丝不安,即使腿很痛,她也咬着牙齿忍着。还要随口就找出村子里有多少比她疼得更厉害的人,她们的存在,就像一层厚厚的毯子,她一坐上去,就舒服多了。

痛哭够了,我还要活着,我也要她好好活着。我带着那些医院之间,不敢告诉亲人,不敢告诉朋友,我害怕四处的慌乱会让我陷入更深的恐惧。眼泪,向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。哭是可以的,但哭过之后,生活是还要继续。这是她告诉我的道理。我一直带着它们,在每一次痛哭过后收获新生的力量。不同医生的判断,像是给我吃了一粒定心丸,我的悲伤渐渐冷却下来。尽管只是百分之九十是良性肿瘤的说法,这些,足以燃起一切希望。即使只有百分之一,我也要付出最大的努力。这些,也是她告诉我的。

一个又一个的电话,是求救的,我只想在最短的时间里,解决她身上的痛苦,还我一个健康的妈妈。让她有力气继续做她的强者,继续做她土地上的王,即使不能回到她一生热爱的土地,也要让她成为家里的王。我知道,只要她还能成为王,属于我的家国就还是美好幸福的。其实,无论我想了多少哄骗她跟随我去昆明复查的言语,在见到她的那一刻,都失效了。多年来,我已经被她规训成一只听话的鸟,在她面前我无法说慌。她只要一直看着我的眼睛,我从头到脚就变成了一篇白话文,随便就被她读懂。若是我有一丝眼神的躲闪,就可能在她不断的追问里引发更大的猜测和慌乱,最终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。无数次较量过,均以失败而告终。她的聪明机敏,早已让我甘拜下风。

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,紧接着,又开始骂我多事,又说村里何大妈腹部长着的肿瘤已经有婴儿的头大了,三十多年过去,也没见咋样。她不肯跟我走,说,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,早早晚晚都是一条路。她是个信天命的人,坚信上天一定不会亏待一个行走在良善之间的人。所以,她敢在二十岁那年,冒着生命危险在家里生下一个脚先落地的婴儿。事实上,她早已知道她腹中怀着的头胎是一个倒置的婴儿,为了节省点钱,她还是不肯听从医生的劝告。我用一双急于行走的脚,冒失地伸出了她的身体,吓得我奶奶大惊失色,连呼救命。紧接着,我一只手抱着腰,另一只手抱着头,在她的疼痛中落地了。她说,她没做过坏事,看,天意不会乱来!尽管后来我语迟脚笨,什么都比同龄的孩子迟晚很久,她依然对我充满信心。如今,她无一丝惧怕的语言,像一根带刺的鞭子,抽在我的心上。我不敢哭,我害怕她骂我是孬种。在磨破了嘴皮之后,这根鞭子终于有了些柔软的迹象。她硬邦邦地丢下一句,若不是看我可怜巴巴的样子,想让我安心,她是坚决不会跟我走的。在她站起身子,忙着去收拾东西的时候,我顿时舒了口长长的气。

关上眼泪,关上心疼,消灭恐惧,消灭障碍。医院,只想用一种最有效的方法,剥去上帝安放在她脑袋里的恶作剧。愿意倾其所有,让她幸福安康,日日正寝,顿顿饭香。请天犹怜,求地慈悲!

喜忧掺半的结果,让人左右为难。有的医生建议手术,有的建议观察。最坏的结果是需要一场手术,之后,她就能回到从前,长命百岁。她的乐观,让她认定那些不需要让她手术的医生才是良医,动员她要手术的都是庸医。她再次果断地行使了她作为王的权利。还振振有词地说起上一次的事端,那是她判断医生优劣的最有力证据。当时,她的臀部上长了一个肿瘤,坐立难安,医生说要立即手术。她固执地把医生的话当了耳旁风,回到家里自己当起了医生,用以毒攻毒的方法,坚信它们能治好她身上的病。她每次去地里,务必要装着一个塑料袋子。看见蜈蚣,立即逮住,抓把土放进袋子里带回家来,丢进一个瓶子里。再从山上挖来剧毒药大草乌,还有那些阴暗角落里的千里马。把这些剧毒的东西泡成药酒,每天晚上揉擦,天天重复,日日不忘。半年之后,那个肿瘤就神秘地消失了。

我知道,她想用她创造过的不可能,再一次打败她身上的敌人。一个固执的妈妈,即使老了,也未必能让她的固执软化下来,更何况她是一个王。这一次,我必须要跟她约法。两次复查,如未见疗效,必须要听我的话。她不情愿地点了点头,在她心里,她一定觉得她会是赢家。其实,我也太希望她是赢家。因为她赢了,我也就赢了。

脚,才落在家乡的土地上。她就说她的豆子牵藤了,需要一些攀附的竿子,她要为它们伸出的角找到居所;西红柿正开花,这几日太阳太大,不能缺了水分;说她帮两个高龄病危的老人做的老鞋还没完工,若人家有了三长两短,那就是对不住人的事儿;还说小姨病了,干完地里的活,她要赶紧来帮她带孩子。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,她大概忘记了她也是一个病人。我求她歇歇,那些东西就让它们烂在地里吧;我的孩子求她歇歇,说他想搂着外婆的脖子睡觉;我的爱人求她歇歇,说让她放下一切专心当个让人伺候的老人;弟弟妹妹们求她歇歇,她大着嗓门骂一气。她说,她不是什么病人,吃得动饭,干得动活。更别提她是一个老人,村子里九十岁的老人都还在下地干活,她才六十岁。

好吧,她是王,我们只能臣服于她。

只要回到她的土地上,她就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王,指挥着地上的士兵们出征、凯旋,然后享受胜利的快乐。天天如此,年年如此。而我们,只是她战争的胜利品。被她镶嵌在她的皇冠上,在有光的地方,时时闪闪发亮。她坚信,能打败战场上的敌人的王,自然也能消灭她身体里的敌人。她就是她生命里的王,是我们的王。我只能匍匐在地上,愿我的王,一世长安!

浮生一记

春风一阵紧过一阵,吹开了墙角的梅花,又吹散了它的香气。没过几日,紫玉兰和白玉兰就灿然然地开了,推开窗,就看见它们妩媚的笑。处处都是踏春的消息,蝴蝶,花朵,及人群。看看,也便只是看看。没了向外蠢动的欲望,也便有了向内观照的时间。接纳自己,接纳万物。

屋内的案头,养了小盆多肉的佛珠,它施施然地垂下,珠帘妙玉,绿波嫣然,春天像是被我抱在了怀里。想起李清照的一句词,“不如向、帘儿底下,听人笑语”,就有了十分的意味,万般的拿得起,放得下,就在这听人笑语里。书香、墨香与春花争妍,安静地低眉浅笑,洒扫一条幽径,专门通向心的隅所。

接到有朋远方来的消息,心欢悦,匆匆去接了火车。在火车未抵达的时刻,听一曲自己喜欢的曲子。顺道又去故人那里讨了杯清茶,得冰心一片,寿山石一枚。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,欢颜地觉得一切相逢都正好。

友惦记一个叫花小沟的地方,柴门始为君开,李花正在张开小嘴,含苞数春意,两枝疏浅的梅,暗香轻袭,像是在等一个早该到来的故人。茶香起,笑语盈盈,如阳光暖暖地照下来。有的人,注定要教会你一些东西。在有意无意之间的对话里,让横横斜斜的小路指向更加明晰。深深浅浅的触角伸进蓝天、红尘及厚土里,滋长一些可能与不可能。一些人,无论在与不在,都会以一个影子的意向,存在心里。

把盏是欢愉的,离别亦是欢悦的,散去的筵席终还要再聚。一列火车远去,像是我梦想的延伸。我投进几页书里,让心长出十里春风。还固执地在生宣上写了几十遍这四个字,看着墨与水在宣纸上浸染,浓淡之间的五色,疏疏密密地在纸上游弋,顿生出些鱼儿的快乐。

翌日醒来,正是周末,由着性子慵懒。梳洗之后,惊觉少了样东西。戴在手上的手链,不知什么时候丢了。光秃秃的手脖,就像冬天掉光了叶子的树。沮丧了好一会儿,又不甘心地找寻了一会儿。竟不知它何时就远离了我的身体,就像一些曾经的情份,走着走着散了。

那是某人送给我的价值不菲的生日礼物,一直很喜欢。某人说,丢了就丢了,一条手链而已。就是不肯多加一句,我重新买一条给你。安慰稍许,沮丧依旧。这男人,硬是不懂女人心。我要的不是什么礼物,是依附在那小物件上的心思而已。一些不期而至的小惊喜,可以让我明显地感知我正被人深刻地重视。即使经历了万水千山,我依然有能力做一个有情有心人。这是我在物质之外所能获取的心灵上的自我认同。

转过身,在角落里,遇见一只旧虫。说是旧虫,是因为我已经见到它好几天了。它在那个角落里来来去去的,我们彼此不互相打扰。大概是,它在夜里有过向上攀爬的举动,一不小心摔下来,在四仰八叉的姿势里挣扎。它所有的脚,一直在动,像一群举着许多手投降的小团体。它曾多次尝试着把身子弓成九十度,试图翻过自己的身体。

这一条卑微的生命,它的无助在我的眼底毫无保留的铺开。正如人在大千世界所做的种种努力,有时拼尽了全身的力气,还是不能救回自己。想必,我也是一只努力的虫子。一定会有人在我的困境中给我一根枯叶,助我抵达彼岸。这么一想就有了相惜相怜之意,伸过手轻轻帮了它一下。它像是得到了巨大的赦免,欣喜地向前爬行了两下。但马上又停了下来,大概是它以为又遇到什么敌人,立即变成装死的状态。我有些小恼怒,怨它不懂我的救命之恩。又拨弄它一下,这回它把自己变成一粒花椒的样子。完全是抵御外敌入侵的全战线状态。我又怨自己,像个坏性不死的小人,帮了它,还要戏弄它。好吧,我什么也没看见。

某人见我贪玩,戏谑我丢失的东西。其实,我真忘了。就在我的视线被另一种有趣的事物吸引时,我就推开了纠缠烦扰的过去。放下与放过,皆是心灵的动词。心渐渐宽大,容下万物,容下残缺。

浮生若梦,每一天的际遇,都让我心怀小感恩,小欢喜。在我的目光和心灵所能抵达的地方,愿意慢下来花一盏茶的功夫,慢慢品味当下。回首从前时,没有挖心沥血的遗憾,张望明天时,有如歌岁月可期待。如此,便好!

问药

老中医高龄耳背,低着头认真地把脉,探询的眼睛从黑色镜框上面向我投来,浑浊中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智慧。他眼睛里的白色眼球体远远多过黑色,据说这样的人诚信坦荡。他已经很老了,眼前这双干枯的手,替无数人抓掉过身上的病。

他按脉象问询我的症状,我点头或是摇头,花了很大力气才让他明了我身上的问题。他低头认真开处方,一本叫《杏林集》的药书也认真地躺在他的桌上,外面是络绎来问诊的人。

老中医的家在巷子深处,要穿过几个弄堂,经过一座古老的钟楼,再经过一条窄窄的小巷子,听见几声气势汹汹的狗叫,才到他的院子。院子里开着一种不知名的紫色花朵,茂盛而肆意,像是在与这冰凌凌的天空较劲。若不是因为他在江湖行医的名气,我是不大可能抵达这偏僻的旧城角落的。

来了,倒是对这些古旧的巷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致。那些青砖青石板,都是有些年代的旧物了。旧物,总是有一些值得信赖的温度,有种对岁月失而复得的怀念,亦或是一种睹物思人的小感伤。站在老中医陈旧的院子里,我仿佛不是一个病人,药医不了我身体的疾病,倒是这些零落星散的旧物,能治癒我身体的衰败,及精神的干瘪。

老中医的一些药是装在瓶子里的,那些瓶是青花瓷的,印着些青色的“喜”字,浩浩然然地端坐在窗口,像是一个个旧了的新娘子。我不知道这些瓶的来历,喜欢它们一排排挤在一起,像一些些刚刚萌生出来的精致心事。又觉着那些瓶子里装的是我,及与我同病的人的旧疾,就在老中医一揭一盖的动作里,那些住进身体里的魔就收进了他的宝瓶里,化成一阵轻烟。老中医一边喘气咳嗽,一边斯斯慢慢地称量着草药。信赖,就像是意念中一棵茂盛的大树,让我在老和旧之间无可保留地靠上去。那一刻,仿佛我身上的病已经好了一半。

老中医叫我名字时,我恍惚看见了我的祖母拄着拐杖坐在院子里,我时时记得她有个心口疼的老毛病。病犯时,捂着胸口,额头冷汗,嘴唇青白。我常被她吓得不知所措,在她的疼痛中,慌乱地从一个茶色瓶子里抖索出两粒白色的药,她吃下去后,症状就慢慢消失了。那时,我觉得那是神仙的妙药啊,想拜药王菩萨为上师,专拯救苍生苦痛。祖母的疼痛消失后,我很快就忘记了这种念头。被无数个新鲜的念头所取代,并不断更替。我以为人间的每一种疾病,都可以在赤足医生那里药到病除。直到,一场胸口疼痛的突然袭来,夺去了我父亲年轻的生命。

救得了祖母的白色药粒,对父亲的疼痛没有丝毫作用。从此,医院和疾病。医院时的心绞拧结,都缘于我失去人间至爱的伤悲。可我却无法摆脱身体上顽强生出的一些疾病,医院里,闻那些熟悉惊心的味道,看一张张麻木的面容。更多的时候,我怀念乡间赤足医生的年代,在他们那里,不用开具从上到下检查的清单,不用凭着机器的眼睛来判断,而是望闻问切后,就能知道病灶的根源。在这个深深的巷子里,我回到了童年,回到了一种熟悉的药香里。

药在文火上,丝丝缕缕地弥漫着些热气,慢慢地煨,细细地等。当那些黑乎乎的液体倒在碗里时,我对生活就多出了一种盼望。待这身子轻了,疾病好了,我必定要像一只欢快的鸟儿,天天歌唱生活的美好。苦苦的味道顺着我的喉咙,滑到我的肠胃里。那些偷窥我健康的坏东西,在我的身体里,将被统统绞杀。

身上的病就像春蚕吐丝那样,一点点地吐出,却像是永远也吐不完似的。直到我的身子结成一个茧子,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抵御的工具。我从最初的不适,至慢慢的习惯,习惯了失去嗅觉的世界,习惯了在一个不经意的早晨,突然闻见花香或是汽油味时的喜极之态。当然,也在习惯中厌倦了许多东西,我曾念念不忘的热闹和美好,对我亦失去了诱惑。甚至在某个突然的时刻,就想到了生死。是啊,这些不应该有的念头,我应该绞灭它们的滋长。我那么年轻,可我的父亲及祖母,他们也还那么年轻啊。

药还在火上,我翻开祖母的照片。看着她慈祥的脸,有泪盈上眼眶。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,我的童年和少年都藏在她的皱纹里。我是她的眼珠子,从未走出过她的眼睛。想起她,就免不得要想起一瓶药的去向。祖母对生命的抗争,不仅表现在对生的欲望,还表现在对死的决绝。她每天早早起来,就把自己打扮得整齐光鲜,她说,早起三光,迟起三慌。她一生酷爱首饰,以为环佩叮当的女人才美。她把每一天的生活装扮得整洁美好,为一家人变着花样的吃喝用尽了心思。她的每一次小疾病,都能在最普通的药里得到解决。她对从后山采摘来的一棵草药及瓶子里那些过期的药,都充满了感情。祖母看它们的眼神,就像是看我时的爱怜。不知是在哪一个深夜里,在一只老猫凄厉的叫声中,她大概想到了死亡,而后,开始了对另一种药的痴迷。她不知从何处听来,安眠药可以置人于死地,那是一种有尊严的轻松死法。她秘密地开始了她的计划,终于费尽心机搞到一瓶安眠药,一百粒,足以致命的一百粒。

祖母像一个保守住巨大秘密的孩子,难免会在某个时刻露出些端倪。那时,我还小,每天晚上只想听她讲些古老的故事,白天,只想吃她做的各种口味的面食,像只馋痨的小猫。她对我讲生死,我漠不关心,更或者说是听不明白。她举了许多例子,说一个人的修造不好,死的时候都难。我说,人为什么要死呀。她说,人总是要死的,就怕死的时候太痛苦,折磨自己,也折磨别人。

若是父亲知道祖母要与我讲这些事,他是不会让我与祖母每天晚上同榻而眠的。父亲喜欢我做个快乐的孩子,他带我上山时,遇见路边的野花,就采摘下来戴在我的头上。那些与药和疼痛有关的话题,他喜欢回避,就像祖母在每一次洗她的小脚时,总要回避所有的人。但父亲总会说起,我一岁时吃错的药,他们把安眠药当成了维生素,差点贻误了我的智商。

祖母手里的安眠药像一颗隐藏在家里的炸弹,她在深深的不安中,把装着药的那个小瓶子,从一只木箱移到另一只木箱里,从这个罐子挪到那个罐子里。再或是床脚下,或是墙洞里,用一些破旧的棉花包裹着。没有人知道她在折腾什么,我们的生活都是她折腾得越来越好了的。终于有一天,她再也无法保守住心中的秘密。在饭桌上她向父亲坦白她的想法。全家人张大了嘴巴,看着这个我们不认识的祖母。她却轻松如往常一样,盛饭添菜。父亲严厉地让她把药交出来,她又是轻笑,说,万一哪天起不来床了,我是不想连累你们的,几颗药就能解决的事,早晚都是要走黄泉路,又何必为多活几天,给我自己受罪,也让你们受罪呢。

那顿饭吃得惊心,父亲终是无法胜过他的母亲。然后,他开始了楼上楼下的翻箱倒柜。祖母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,眯笑着,她大概得意她作为继母的成功,有一个如此在意她的儿子。徒劳之后,他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。以往,为祖母找药,都在那个柜子里,那些求生的药,它们在祖母的指引下,药到病除。而这一次,是求死的药,家不大,但对于一个藏匿者来说,有无限的可能,更何况那是一个细小的瓶子。

在每天晚上与祖母同眠时,我就成了一个有心思的孩子。总是试图打探那瓶药的下落。祖母对我是警惕的。她一会儿说在某个抽屉的角落里,一会儿又说在某个箱子里,待我按她说的方向去找寻时,一切都是空的。祖母大概也很纠结,一个好生活着的人,不到万不得已,又怎能想到死呢。祖母的万一,像是埋在家里的一个祸端,让全家人的视线都转移她也许将要做的傻事上。

某个夜晚,一个天真的小女孩突然脑洞大开。因为家里刚来了一个医生,于是我就编造了一个谎言。我告诉祖母说,即使那一瓶安眠药吃下去,人也是不会死的,它只能让一个人口吐白沫,求生不能,求死不行,受尽人间折磨,还是死不掉。祖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,用惊讶的语气质问我是真的吗,得到肯定的答案后,祖母一夜辗转。第二天,那一瓶药就到了我手上。我拿着它向父亲展示我的胜利成果,父亲摸摸我的头,恨恨地表扬了我的聪明。然后,我就像利箭一样直奔河边,把那些药一一倒进河水里,心中的石头顿时放下来。

一次关于药的波浪,化解了。祖母安然地活到九十岁,逢初一、十五吃素礼佛,笃信天堂的存在。在摔了一跤之后,一场感冒让她日渐虚弱,她干枯的手抚摸着我时,我全身都在疼着。药,对她已无效。我想让那些液体来帮助她,医生们都不愿意时,我立即想到了自己,我觉得我也能。她手臂上的那些青筋,一定能承受她的孙女儿使用笨拙的方法,就像她在我人生中教会我的无数回第一次。

药,没挽留住祖母的生命,也没有挽留住父亲的生命。我的药,就在火上,我从进屋的每一个人捂鼻的动作里,感知到浓浓的药味儿漫过了屋里的书香墨香。我静静地等待着一身的轻灵与安爽。我的命,就在我的呼吸里,在明天与意外之间,谁的抵达都变得不重要起来。当下的困顿与不安,当下的拥有与思索,让我深知,我活着时,被药爱过,也被药害过。

家有小姑

天气有些阴冷,为一个不休不依的电话,赴了一场有些乌龙的饭局。纯粹的女人,三个就够一台戏了,却是有了三的平方还多两个。认识与不认识的,在几杯酒之后,都成了熟人。酒饱饭够之后,她们便像菌子一样,三朵两朵地扎在一堆,你拉着我讲孩子,我缠着你说婆婆小姑们的不是。女人们的话闸子一打开,就像是洪水袭来,完全是要强势入驻的样子。你说我有,我就要说我更甚,仿佛只有这样,才能把对方压下去。甚至连说到高血压,都立刻有人要说我比你高。

有人在大声地说起小姑子们,也许是剧情太吸引人,还是声音太大,立即就让各处分散交谈的女人们把目光投向了她。她像一个舞台上的主角那样,声声泪泪地控诉她不寻常的遭遇,仿佛她的小姑子们都长着三头六臂,样样都能凌驾于她的头上。紧接着有类似经历的女人们,就像是找到了一个晒豆子的宽敞场地,一个个地晒起了做人媳妇的伤心难事。

当别人把目光投向我的时候,我就说了小姑子们的诸多好话。她们就一个个地羡慕我的命好,我的生活幸福什么的。在那一刻,我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人,破坏了现场悲情的气氛。我一下子就觉得我成了罪人,找了一个回家的借口,匆匆地告别。我不知道在她们的眼里,我是不是一个伪装生活的人。我只知道我不能做一个昧着良心的女人。

从小就听过一句俗言:田间只怕铁线草,屋内最怕姑子狡。未嫁时,倒也生出几分恐惧。我偏嫁了一个姑子多的人家,多得只有夫一个儿子。婆婆早逝,婆媳关系于我,少了些心思。三个姑子,条条理理地为我挡了许多生活的风雨,把我惯得不像一个正常的主妇。就连叔公家的女儿们都成了我的同盟军,在她们眼里,像我这种爱读书写字的人,就不应该被俗务所缠绕。

年前,全家从乡下买了头猪回来,大姑子小姑子们忙着把一头宰好的猪分类处理,我摇着两只手进门了。喜笑颜开地问她们,要我帮什么忙?她们说,你帮忙吃就行了。我这懒惰,在这家里,也算是被发扬得光明正大了。从前,心尚有虚悸,偶尔会生出几丝不好意思来。如今,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些被赏赐的生活。顺手剥了几瓣桔子,喂这个一瓣,喂那个一瓣,她们品着甜蜜的汁液,听着我的夸赞,劳动便成了一件悦愉的事。

在我看来,这世界上的女人大致分为三类:只做不说,又说又做,只说不做。第一类女人任劳任怨,愿意为家全盘付出一个女人的本分,有她在,家就永远是温暖明亮的,美德在她们的身上熠熠生辉。少了烦叨,多了娴静。似乎也少了些情趣。第二类女人是女人中的大部分,通常一边做,一边指责。平常的女人都如此,我愿意做,但你不能阻止我说些什么。我大概属于第三类女人,爱说不爱做。这类女人又分为两种,一种永远不停的挑剔别人做的,指责别人没做好,自己却又不愿意去做。还好,我属于另一种,我既然不做,我就没有资格对别人所做的说三道四,除了赞美和享受,我不应该再有什么想法。于是乎,我就成了最不让喜欢的女人中,最能让人喜欢的那一类。在可以自知自省的地方,我用语言来化解一些别人心中的小不满。春风便化成了春雨,落在大地上,滋生欢喜。

小姑子们心灵手巧,无论是织毛衣还是做饭菜,样样可用精致来形容。儿子的毛衣,我从来没有织过一次,每次带他出去,许多人会问他的毛衣哪里买来的。一副复杂的图案,被小姑子用她的巧手一针一线地缝上去,栩栩如生。一顿饭菜,精细可口,案上整洁,厨房锃亮。我忙了懒了的时候,某天我回去,家里发生了巨大的转变。知是小姑子又来了,打开冰柜厨柜,生活彬彬有礼地向我扑来,顿觉生活比诗还美好。下班时,不用去菜场劳神,不用担心营养的搭配。一桌色香俱全的饭菜已在桌上,我在心里不禁说了声,家有小姑,幸福如猪。

自古就有“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”的说法,成了一家人,就必然要有吃得亏享得福的态度。有享受的人,就必然有忍受的人,有人得了便宜,那就是有人已经认了吃亏。家,永远不是讲理的地方。家是营造温暖和爱的港湾,遮风挡雨,相扶相携,荣辱与共。

我是一个愿意承认自己身上有诸多缺点,并敢于把缺点坦荡示人的人,一转身,我就获得了生活的谅解。当我以一种妥协的态度接纳自身的不完美,并对别人所拥有的完美表达真诚的赞扬时,我就遇见了生活中许多的美好。一用心,一动情,生活便处处充满诗意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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